又鏖战了近半个时辰,叛军见今日显然攻不下土门关了,于是鸣金收兵,在日落前如潮水般退去。
李晟收了弓箭,便听姜亥盛赞道:“不愧是万人敌!”
说来,他们一个是无名小卒,一个是将门之后,同在陇右效力之时,分别处在两种阶层,不太可能平等地对话。但如今姜亥虽没有品阶,心态上却并不怯于李晟,敢于在他面前哈哈大笑,甚至上前给了一个熊抱。
姜亥也说不出这种松弛感是从何而来的,但知道必然是因为追随了薛白。
比起功名利禄,他如今死心踏地地效忠于薛白正是因为这种自我成就。
李晟也哈哈大笑,道:“快,带我去见薛郎。”
“将军随我来……那位在指挥的是土门县尉贾深,一会再来与他相见。”
“好。”
李晟感到姜亥今日有些不同,特别会安排,有种独当一面的气质。
他们进了城楼,拾阶而上。
“太守,李晟将军来了。”
门被打开,李晟先是见到了三个男装打扮的女子,愣了愣,听了介绍才知这是薛白的朋友季兰子,以及一个女婢、一个女护卫。
这里的光线十分昏暗,阳光只能从细窄的箭窗中透进来。
李晟先是一瞥,见薛白倚坐在担架上,透着箭窗看着关城外,头上、身上缠着些包伤口用的裹帘。他瘦了很多,但身上那股坚韧挺拔的气质没变。
“薛郎受伤了?”
才问出口,李晟一愣,下意识地肩膀一耸,有个防备性的小动作。
他认出了眼前人根本不是薛白,只论身材就瘦小得多,长相声音更是完全不提了。
“你是……李十七娘?”
“是。”
李腾空其实并不是在假扮薛白,只是薛白让她先行一步,以保证先把她安全地送走。
但她穿着男装策马在队伍当中时,总有些并不认得薛白的人把她当作薛太守,她便下意识地缠上裹帘,轻易就摆出他平日的仪态,希望能为他分担一些危险。
“见过李将军,薛郎不日便可抵达。让我们先转告将军,尽快出兵常山,以期在最快的时间内平定叛乱……”
李晟听了,感到有些为难。
若是调动他麾下的兵力,他义不容辞,眼睛都不眨一下;可现在要让河东出兵,他并没有这么大的权力,叛乱的消息都还未传到朝廷,没有旨意,自然是无从出兵。
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,至少他与王难得是签过血书的人,并不一定要等旨意下来。
此事,需要王难得说服李光弼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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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白又梦到了他老师的字,是一份行书,纵笔一气呵成,笔墨间却透着悲愤之意。
“贼臣不救,孤城围逼,父陷子死,巢倾卵覆……”
他凑到那泛黄的纸上看着,忽然发现这是上辈子看到的仿品《祭侄文稿》,于是意识到这是在梦里。
意识到这点,他的大脑像是准备醒了,只是身体还是无力的。
梦境里的书法仿佛成了一幅幅画面,那是在北方沦陷之后,常山太守颜杲卿首倡大义,传檄诸郡县,杀叛军将领,使得平定大乱有了第一个转机。
但河东并未出兵救援常山郡。
于是叛军兵围真定城,颜杲卿求救于河东,城破之后,满门被擒,安禄山愤怒于他的背叛,将他绑在桥柱上肢解并吃他的肉。颜杲卿骂不绝口,被钩断了舌头,在含糊的骂声中死去,其家人也被碎割而死。
薛白想要改变这些,但并不止于代替了颜杲卿的常山太守一职就够了,他相信没有颜杲卿还会有袁履谦。
他得吸取教训,先保证河东能够出兵了,才会让常山郡传檄平叛。
“王难得……”
睡梦中想到必须去见王难得了,他努力想睁开沉重的眼皮。
耳畔却听到了呼喊声。
“小兄弟,小兄弟,死了吗?”
脸被人粗暴地拍了几下,薛白终于是转醒过来。
睁开眼帘,见到的不是李腾空那清丽的容颜,而是一张粗糙的大脸盘子。
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农妇正蹲在那看着他,说话时嘴里嚼着东西,声音含糊。
“大姐是?”
薛白低声问了,隐隐想起了昏过去前的一幕。
那农妇“呸”地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吐在手上,接着,忽然掀开了他的衣袍,要把那东西往他伤口上拍。
“别。”
这一刻,即使是一向从容的薛白也有些惊慌,在虚弱之中还挣扎了两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