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塞上诗

大笑,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,高声念起诗来。

  “单车欲问边,属国过居延。”

  “征蓬出汉塞,归雁入胡天。”

  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。”

  “萧关逢候骑,都护在燕然。”

  这一刻,他不再是那个提着酒小心翼翼窥探王维宅邸的巡街使,他语气豪迈,气概不凡。

  那被长安官场束缚住的壮阔又回到了武康成身上,他仿佛是才从大漠纵马而归,终于敢放声说话,敢任酒水洒在他的胡子与前襟。

  “哈哈哈,‘萧关逢候骑’,世人都读摩诘先生的诗,却少有人知我武六就是那個候骑!‘都护在燕然’,就是在次年,崔节帅自凉州率众入敌界二千余里,于青海西大破敌寇,斩首二千余级!”

  王维也是饮尽杯中之酒,大笑不已。

  塞上岁月所带给他的豪情壮阔,难得地打破了他眼里的枯寂。

  但笑着笑着,他眼神又逐渐寂寞下来。

  “你知道,大唐与吐蕃战战和和,打了多少年了吗?”

  薛白摇头道:“不知。”

  王维道:“若从高祖皇帝武德六年开始算,已有一百二十余年。若从吐谷浑之争算起,已有八十余年。”

  “这么久。”

  王维道:“河西、陇右常年须以十余万精兵戍守,而大唐府兵之制崩坏,募兵军费七倍于往昔不止。虽有几场大胜,西北边患,却始终不能彻底解决。金城公主和亲吐蕃,直到开元二十八年薨逝,她在吐蕃近三十年间,太平时节不过只有断断续续的十年,且这十年仅是没有大战而已,两国之间,小战始终不断。”

  薛白才知道,原来整个开元盛世就一直在打仗。

  他不了解这些事,没有多说,静待王维下文。

  “崔节帅讳希逸,他到任河西之后,极力促成大唐与吐蕃会盟,终于在开元二十二年,两国以赤岭为界,结为舅甥之国。崔节帅与吐蕃将领乞力徐杀白狗为盟,各去守备,使双方百姓能于边境耕种、放牧。”

  王维说着,又饮了一杯酒,道:“两人都是重信义之人,为边境争了三年太平。没想到,一场大战还是不可避免,吐蕃西击小勃律国,圣人大怒,命崔节帅掩袭吐蕃,乞力徐并不设防,大败于青海湖。崔节帅虽大胜了吐蕃、战功彪炳,却时常为河陇形势忧虑,又自觉有愧于乞力徐。此事传到了圣人耳里,遂罢了崔节帅之职,迁为河南尹。”

  “然后呢?”

  “开元二十六年,崔节帅离开了河陇,我也回了长安。没多久,他便病逝了。有人说,他梦到了一条白狗,惊疑而死。”

  王维叹息了一声,又道:“他死后,遭圣人嫌恶,遭世人耻笑,但他这一生,战功彪炳于青海、信义重于泰山。他打仗,非为个人谋功业,而是实实在在想为戍边的将士、边塞的百姓,谋一份太平。”

  薛白默然。

  没想到青海湖的一场大胜之后,主帅是如此惨淡的收场。

  他听得懂王维想说什么——河陇的将士不容易,打着一场持续了上百年还看不到结果的战争。

  隐隐地,还有抱怨圣人好大喜功之意。

  王维似乎醉了,高举着酒杯,念起诗来。

  “长安少年游侠客,夜上戍楼看太白。”

  “陇头明月迥临关,陇上行人夜吹笛。”

  “关西老将不胜愁,驻马听之双泪流。”

  “身经大小百余战,麾下偏裨万户侯。”

  “苏武才为典属国,节旄落尽海西头。”

  薛白目光看去,待见王维转过头来,竟是哭了。

  武康成也是泪流满面。

  他们什么都没说,只以诗句在抱怨。

  曾经是长安意气风发的少年,蹉跎成了关西的老卒,夜夜听笛,思念着家乡,立下了累累军功。然后呢?受尽了边塞凄苦的将士得到了什么。

  苏武在北海持节牧羊十九年,符节上的旄繐落尽,归来以后不过只做了个典属国那般的小官。

  李林甫呢?

  一个幸进的佞臣,在崔希逸死后遥领陇右、河西两镇,身兼数十余职,受圣人无尽的恩宠,权势滔天!

  何德何能?

  何德何能?!

  功大赏小,功小赏大,佞臣居高位,如此还不够,今日还要来迫害边军将士?!

  “节旄落尽……海西头。”

  王维喃喃念着这诗,抬手,拍了拍薛白的肩,叹道:“不谈塞上之事了,不谈了……可好?”

  他眼中又有了慈悲之意。

  过去那个长安少年游侠客的热血,早被这世道浇灭了 -->>